封面新闻记者 胡倩 发自重庆丰都县
几米长,半米宽的水泥格,余小梅跳起来用手往上探,摸不到尽头。
这是一个六七米深的通风井。没有光,余小梅慢慢接受了黑暗,除了四面水泥墙,没有任何东西。她只能听到蚊虫飞鸣和自己越来越虚弱的呼吸声。
“她失联了12天。井下没有食物,也没有水。”10月25日,负责办理该案的石姓民警告诉封面新闻记者,12天里,工地上的监控没有捕捉到过余小梅的一个身影,“她独自在井下存活了下来”。
从六米多高摔下去的余小梅感觉身上很痛,后背、屁股、腹部和腿脚都受伤了,脚底的肉也被剜掉了一块。长时间喝不到水,余小梅的嘴唇起了厚厚一层皮,她形容像是结起了“锅巴”。
她不知道自己在井下待了多少天。她说,濒死之际,自己出现了幻觉,见到了最放心不下的儿子,快要熄灭的求生欲又重新燃起。
被救之后,余小梅被送到湖南省隆回县人民医院救治。诊断证明显示,余小梅有多处皮肤浅表损伤、急性肾功能衰竭、高钠血症、高氯血症和高脂血症。
被困
事发晚上,余小梅从厕所里跑出去。
2024年9月24日,余小梅出事时,是她跟着丈夫冯朝华上工地的第二个月。大楼还在施工,10层以下的砖墙刚砌好毛坯。
凌晨三点多,余小梅起身上厕所。宿舍在工棚二楼,楼道有声控灯,余小梅跺脚将灯点亮,下到一楼,再穿过一条十多米的户外走廊,才到宿舍楼唯一的厕所。
但那天,余小梅迷路了。上完厕所后,她拐进了一层最黑的一间房,又爬上了六米多高的脚手架。爬到脚手架顶,余小梅往前一步,踩空了。短暂的滞空感后,她以背俯的姿势跌了下去。
痛,这是余小梅的第一反应,皮肤上传来“刺拉拉”的磨破感。因为黑暗,她无法确认哪里受伤了。用手摸的时候,她发现腿被划出了一条大口子,臂肘也有疼痛感。
那时的余小梅不知道,她掉入了还未封的墙面与预留通风井间的六七米深缝隙中。她小步试探,微微张开手臂触摸。两侧几乎挨着墙壁,只有凉飕飕的墙面。但是,她摸不到顶。来回走了几趟,余小梅确定自己掉进了一个很窄、不长,且很深的井里。
获救之后的余小梅说,之所以迷路是因为产生了幻象,“有人在追我”。为了“甩掉身后的人”,她脱下了粉红色的拖鞋拿在手里。一路小跑,分不清方向,余小梅跑进了困住她12天的建筑大楼。
那天晚上,冯朝华陪着余小梅一块去了厕所。但他上个厕所的空档,小梅就消失了。
冯朝华说,妻子虽然40岁了,但却只有十来岁的心智。嫁给他后,小梅跟着他辗转去过重庆、吉林、浙江,以及这次出事的湖南工地上打工。
“小梅很能干。”冯朝华说,从前她做小工的活,一天可以挣一两百块。打工之外,洗衣服、烧饭还有家务活,小梅都干得井井有条。冯朝华说,妻子爱笑、性格好,喜欢上别人家串门。
但从去年开始,余小梅先是耳朵出了毛病,听不清旁人说话,只好回老家休养。今年六月,她又添了一种“怪病”——偶尔会出现幻觉。冯朝华不放心,一直将她带在身边。
这一次,他们来到了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正在施工的新人民医院工地上。
求救
余小梅掉下去的窄长通风井
摔下去后,“被人追赶”的幻觉消失了。余小梅清醒过来,丈夫还在等她,得赶紧回去。
余小梅说,起初,她想靠自己爬出去。水泥墙壁上坑坑洼洼,她用手指紧紧地扣进去,再抵住膝盖慢慢往上蹬。一次次徒劳无功掉下来,又一次次地紧贴上去,直到手指、手掌、肚皮和膝盖都被磨得发痛。
不那么疼的时候,余小梅开始用手摸索着身边能用的东西。在黑暗里,她的掌心感受到一个拇指长、金属质感的东西,“像是工地上的螺杆”。余小梅将它紧紧攥在手心,伸出的部分顶在墙壁上,借此往上爬。
还是不行。余小梅往上蹬,掉下来。再往上蹬,又掉下来,她刚肯定自己尝试了超过一百次,直至筋疲力尽。
余小梅终于开始大喊“救命”。她的身上太痛了,连保持站立都是辛苦的。喊起来的时候,余小梅才意识到周围有多安静,每一声叫喊的间隙,她听不到任何说话和走动的声音。
没持续多久,余小梅停止了呼救,因为没有任何回音。在这栋毛坯大楼,工人们完成了这一层的砌墙任务,迟迟没有人经过。
余小梅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,仿佛回到了白天等待丈夫下工的时候。上一顿晚饭,是冯朝华从宿舍食堂打来的面条,“他总是能打到我喜欢吃的饭菜”。
“瘦、高”,这是余小梅对自己男人的印象,丈夫大小梅9岁。当初,冯朝华给了一千多块的彩礼,将19岁的小梅从杭家坪村娶到几公里外的三桥村,在道路旁修建起的两层自建房里过了23年。
寻人
余小梅失踪后,冯朝华报了警。他喊来一起打工的哥嫂,将工地和附近一两公里的区域都翻了几遍。最后一个捕捉到小梅身影的工地监控是9月24日凌晨3点39分,她朝着工地的一个方向走去,直至消失在监控中。那个方向能去许多地方,他们无法判断小梅还在不在工地。
余小梅失踪前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画面
冯朝华给在重庆铜梁区打工的儿子冯伟打去电话,“你妈失踪了”,平时沉默寡言的他扔出这样一句话。23岁的冯伟没有在电话里多问,也不敢问。挂了电话后,他什么也没带,坐上了最早一班去湖南的动车。
在余小梅失踪15个小时后,冯伟在工地上见到了父亲。他只觉得父亲更瘦了,胸骨突出得吓人,整个人也没有血色。他注意到,父亲的解放鞋上都是泥灰,他猜测,父亲已经找了许多地方。
他们打印了300份寻人启事。“余小梅,身高1.6米左右,淡眉毛,单眼皮,高鼻梁,薄嘴唇,肤色较黑,说话带重庆口音,性格较内向,听觉不太灵敏”。打完这些文字,冯伟突然想到,他没有保存一张母亲的照片。他问了父亲,也没有,家里人都没有。他们只好一张用了余小梅身份证上的照片,另一张用了工地门禁刷脸的照片。
余小梅失踪的第二天,冯朝华和儿子满县城地贴寻人启事。200份寻人启事贴完了,冯伟又加印了800份。为了得到更多线索,在寻人启事“愿意重金酬谢”下方,冯朝华用笔添上了“10万元”。为了显眼,冯朝华描了一遍又一遍。对于这个家庭,10万元不是一笔小数目,是需要外借才能拿出来的一笔钱。
寻人启事贴出去后,冯朝华每天都能接到两三个线索,有人说在某某县城看到过她,也有人说看到和她长得像的女子。无论线索的可靠度如何,冯朝华都要立马赶过去,在周围细细地走着,再密密地贴一遍寻人启事。
冯伟说,这些模糊不清的线索撑起他们的希望。他几乎每晚都和父亲反复猜想小梅可能去的地方。只聊这一件事,然后睡去。
余小梅失踪的第五天,隆回县警方出动了警犬和红外热成像无人机搜寻,但都没有找到余小梅。
离余小梅最近时,冯朝华和她只隔着一堵二十公分厚的墙。他大喊“余小梅”,但是余小梅没有听见。
挣扎
获救后的余小梅,在医院裹紧被子睡觉。
井下太安静了。头顶缝隙处透下来的一点微光,不论余小梅什么时候抬头,这束光总是在那。余小梅分不清白天、黑夜,也不知道在井下被困了多久。
一起消失的还有她身上的痛感,取而代之的是饥饿和口渴的紧迫感。余小梅回味最后一次进食还是在几天前,面条和炒菜的味道让肚子发出“咕噜”的声响。
因为太久没有张开嘴巴,她的上下唇好像被“封”住了,很难张开。她用手摸了摸,嘴巴上硬邦邦、干巴巴,她形容像是一层“锅巴”。
九十月交替间,邵阳的天气在20度左右。井下阴冷潮湿,让余小梅难以忍受。身上仅有的一件短袖无法给她温度,余小梅最终将身体缩成一团,不再挪动。
幻觉正是在她极度饥饿时出现的。她看到儿子冯伟哭着朝她喊:“妈,你怎么在这个地方”。掉下井后,她第一次哭了出来。
余小梅说,在出现想死的念头后,是儿子将他拉了回来。听丈夫说,儿子最近胖起来了,从前余小梅总是念叨他太瘦了。
余小梅说,她得活着,她要和丈夫一起去打工赚钱,还要给儿子买车子和房子。想到这里,她又想哭了,但最终没有哭出来。实在是没有力气了。
获救
发现余小梅后,冯朝华第一个爬下去陪她。
10月6日,寻妻进入了第13天,冯朝华手里用来贴寻人启事的胶水棒用完了。
下午一点多,工地上的电话突然来了,对方急促地说,“你老婆找到了,在施工楼的通风井里”。
冯朝华先是不信:怎么可能在工地上?他骑着电瓶车朝工地赶去,身上紧张得出汗。
发现余小梅的,是工地上的一名工友。他说,当时他被派去做封墙检查,爬上脚手架后,伸头往里一看,发现了一名躺在预留通风井位置的女子,“只敢看一眼,女人一动不动,像是死了”。他被吓得差点摔下去,赶紧爬下来给老板打电话。
冯朝华终于见到了自己失踪的妻子,在井下蜷缩成一团,“看起来小了一大圈”。
“余小梅”,冯朝华呼喊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不知道她是生是死”。过了十几秒,余小梅的头微微动了一下。冯朝华说,“就这一下,我的心定了下来”。
他手脚并用,从井上爬了下去。“小梅”,一边叫着,他一边用手轻轻托起妻子的头,让她靠在自己半屈的腿上。看到妻子干裂的嘴巴,冯朝华想给她喂水,但是被工友劝下了,他们告诉冯朝华,一切施救措施等救护车来了再做。
“小梅,别睡,千万别睡”“儿子,我和儿子一起在找你”。冯朝华不停在妻子的耳边说话,轻轻地拍打着她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。“她身上太凉了”,冯朝华紧紧抱住妻子,她看起来太累了,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,好在鼻子还有气。20多天后再回忆这个场景,冯朝华还是没忍住哭。
消防和医院的救护车都来了,在失联12天后,余小梅获救了。
被送到湖南省隆回县人民医院时,余小梅身上有的擦伤已经结痂,脚也肿了起来。该院出具的诊断证明显示,余小梅有多处皮肤浅表损伤、急性肾功能衰竭、高钠血症、高氯血症和高脂血症。
余小梅的主治医生表示,高钠、高氯的症状应该是太久没吃东西、没喝水导致的。他解释,病人的情况并不乐观,因为严重的脱水和饥饿症状,她被诊断为多脏器功能衰竭,差一点就死了。
回家
冯朝华一家下田栽榨菜苗,余小梅坐在一旁。
余小梅获救的第二天,是她的生日。冯朝华买来妻子爱吃的水果、炒肉和零食,在病房给她过了41岁生日。妹妹带来了一块护身符,叮嘱嫂子随身携带。
过生日时,冯朝华接到了被工地开除的通知。管理人员告诉他,因为担心余小梅再次走失影响施工,所以不得不开除他。他没有过多纠缠,顺从接受了这个决定。他说,工地的担心也有人家的道理。
住院第7天,余小梅出院了。回家那天,两人坐了七个钟头的动车,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家。冯朝华给妻子买了个定位手表,一百多块钱。他告诉余小梅,手表不可以摘下来,这样以后就不会走丢了。
回家没两天,余小梅的父母来了。看到女儿,他们几乎是立刻就哭了。余小梅的父母或许是最后一个知道女儿失踪的家人。找了几天仍无果后,冯朝华才不得不打电话给他们。他们告诉女婿,活要见人死要见尸。
余小梅的姐姐带回来一张妹妹的寻人启事,老人家将这张纸叠起来,包上塑料袋,放在屋子里唯一上锁了的、像样的木柜中。这张寻人启事,是他们展示女儿的唯一凭证。
无论是三桥村,还是杭家坪村,村民几乎都知道余小梅的事。住在三桥村冯朝华家下面的一户村民说,余小梅“虽然痴傻,但是命大”。
三桥村多个村组的村民告诉记者,三桥村有上千人,家家户户都有出去打工的。在家里种地只能维持基本生活,如果要养家,得上工地或者进厂。
现在,冯朝华不能出去打工,也没有工地愿意要他,“这是当前最愁的事”。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主要收入来源。冯朝华说,隆回县的工地还拖欠了他两万多块钱工资,他打了几次电话都没讨到。
冯朝华说,获救后,余小梅更加频繁地出现幻觉,时常和空气对话,有时候又会喃喃自语一些他听不懂的话。在家的日子,冯朝华不会离余小梅太远,不管去哪里,他都要带着妻子一起。
十月底的三桥村,几乎每家都在栽种榨菜。冯朝华家也在种榨菜。余小梅帮不上忙,她坐在冯朝华为她铺好的尿素袋子上。田埂上,她无事可做,只能发呆,或是玩弄一旁的毛豆苗。
回家后,冯朝华带小梅去重庆精神卫生中心看病,韦氏智力测验报告单显示,小梅的状态很差,中度智力残疾。
掉下井后,小梅的笑容变少了,冯朝华说。看着妻子,他继续说,“只要能治好,恢复如初,我花再多钱也没关系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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